1972年的春天,黄土高原上的风还带着没褪尽的寒意,刮在人脸上像细沙打。
姜家的土坯房里,炕桌上的粗瓷碗沿结着圈薄薄的米汤痂,
女人的痛呼声混着屋外老母鸡的咯咯叫,终于被一声又轻又弱的婴儿啼哭盖了过去。
“又是个小子。”接生的王婶把红皱皱的娃往炕里挪了挪,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,
冲蹲在灶台边抽旱烟的姜老汉笑,“老姜家有福气,四个小子俩闺女,
这下凑齐两朵金花——哦不,是四棵顶梁柱了。”姜老汉“吧嗒”抽了口烟,
烟杆在灶沿上磕了磕,没接话,只掀起眼皮往炕上瞥了一眼。那娃缩在破旧的襁褓里,
眼还没睁开,小拳头攥得紧紧的,哭声细得像猫叫。他是姜家的老六,
上面三个哥哥两个姐姐,名字早就被大哥姜山抢着取好了,说是“进门添丁”,就叫姜进。
姜进的童年,是跟着哥哥姐姐在黄土坡上滚大的。那会儿村里谁家都差不多,
肚子填不饱是常事,一件打补丁的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,老二穿了老三穿,轮到姜进身上时,
蓝布褂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,袖口磨得发毛,裤脚也短了一大截,露着细瘦的脚踝。
他不像大哥姜山那样能扛事,十三岁就敢跟着大人去山里拉煤;也不像二哥姜河嘴甜,
哄得村里的老人总把藏着的柿饼塞给他;更不像三哥姜海活络,爬树掏鸟窝摸鱼虾样样在行。
姜进就像黄土坡上随处可见的野草,安静,本分,大人叫干啥就干啥。
割猪草时不会像姐姐们那样偷闲躲在树荫下说话,
总是埋头把竹筐装得满满当当;给地里送水时也不会偷懒少挑半桶,哪怕肩膀压得通红,
也只是咬着牙往前走。他娘总摸着他的头叹气:“这娃,太实诚了,以后怕是要吃亏。
”姜进听了,只是低着头笑,不说话。在他眼里,爹娘说的都是对的,
哥哥姐姐做的也都是有道理的。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偷生产队的玉米,拉他去,他摇头,
说“队长说了不能偷”;姐姐让他把攒下的半块糖给邻村的小伙伴,他就乖乖递过去,
哪怕自己馋得直咽口水。他的世界里,规矩是明摆着的:饿了不能偷,累了不能懒,
长辈的话要听,别人的东西不能拿。就像地里的庄稼,得按着节气走,一分耕耘一分收获,
旁的歪心思,他想都没想过。上学是在村西头的土坯房小学,一共两间教室,
一年级到四年级挤在一间,五年级在另一间。姜进背着娘用旧布缝的书包,
里面装着块石板和半截粉笔头,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帮娘喂了猪,
再揣个凉玉米面饼子往学校跑。他脑子不算笨,就是嘴笨,老师提问,
明明会也涨红了脸说不囫囵,倒是写字认真,作业本上的字一笔一划,像用尺子量过似的。
同桌是个叫二柱的小子,总爱抢他的粉笔头,还故意把墨水洒在他的作业本上。
姜进不跟他吵,只是把作业本往旁边挪挪,二柱再洒,他就干脆把作业本收起来,
等回家在油灯下重写。有次二柱把他的书包扔到了泥坑里,姜进蹲在坑边,
看着灌满了泥水的书包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,却没去抢,也没告诉老师,就那么蹲到放学,
把书包拎回家,娘见了没骂他,只是蹲在井边帮他洗书包,
洗着洗着就掉眼泪:“咱不跟他争,咱好好念书,将来有出息。”姜进没念到有出息。
初中念完,家里实在供不起了——大哥要娶媳妇,得盖新房;二姐要嫁人,得置嫁妆。
爹找他说话,蹲在门槛上,抽着旱烟,半天憋出一句:“进,要不……就别念了?
在家帮着下地,或者跟你哥去工地上搬砖?”姜进低着头,抠着衣角,抠了半天,说:“中。
”他没哭,也没闹。第二天就跟着爹下地了。春天种麦,夏天割稻,秋天掰玉米,
冬天平整土地。他身子骨不算壮,但舍得下力气,别人割一亩麦子歇三回,他不歇,
咬着牙往前赶,手上磨出了血泡,破了,结了痂,又磨破,最后长成了厚厚的茧子。
晚上回家,累得倒头就睡,娘总心疼地摸他的背,说:“傻小子,别那么拼。”他就笑,
露出点白牙:“不累,多干点,哥就能早点盖房。”十六岁那年,
地里的麦子黄得像铺了层金,他跟着爹和哥哥们割麦,镰刀磨得飞快,
一下一下割得又匀又齐。中午歇晌时,大哥姜山凑过来,递给他一根烟:“试试?
”姜进摆摆手:“爹不让抽。”“怕啥,爹不在。”姜山自己叼上一根,划了火柴,
“你都快成年了,抽根烟咋了?”姜进还是摇头,把脸转向一边。他记得爹说过,抽烟费钱,
还伤身子,不是庄稼人该沾的东西。姜山撇撇嘴,没再理他,跟二哥三哥凑在一起说笑,
说邻村谁家的姑娘长得俊,说县城里的电影院演啥新片子。姜进坐在一旁,听着,不插话,
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镰刀把,心里想的是下午得把东边地里的麦子割完,不然晚上要下雨。
二十岁出头时,哥哥们陆续成了家,大哥是在广城打工,后来谈了当地的姑娘,
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。二哥姜河,三哥姜海都娶了媳妇,分了家,土坯房里渐渐空了。
姜进跟着爹娘过,白天下地,晚上要么帮着娘喂猪,要么坐在煤油灯底下,
看姐姐剩下的旧课本。他话不多,见了人总是先笑,递烟递水手脚勤快,
村里人都说姜老汉养了个好儿子,忠厚,老实。可“忠厚老实”在找媳妇这件事上,
不算啥硬通货。那会儿村里的姑娘要么嫁去了镇上,要么托人介绍了在县城上班的。
姜进爹娘急得四处托人,说了好几家,人家要么嫌姜进家底子薄,要么嫌他太闷,
“三脚踹不出个屁来,怕闺女嫁过去受委屈”。姜进自己倒不急,每天该下地下地,
该干活干活。他娘跟他念叨:“你看你哥都抱娃了,你咋还不上心?”他就挠挠头,
说:“缘分没到呗。”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没想过,只是他觉得,婚姻这事儿跟种庄稼一样,
得顺其自然,急不来。直到1998年,他二十六岁这年,邻村的王婶捎来了话,
说有个姑娘叫刘燕,家是邻县的,年纪跟姜进相仿,人长得精神,就是家里条件一般,
想找个老实本分的。“我看跟你家姜进挺配。”王婶坐在炕沿上,喝着姜进娘递过来的糖水,
“那姑娘我见过,眼大,爱笑,就是性子外向了点,不过外向好啊,能跟人打交道,
家里里外外能撑起来。”姜进娘一听,心里就动了,拉着姜进去相看。
那天姜进特意换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一路上手心直冒汗。到了王婶家,
刘燕已经在了,穿着件碎花衬衫,扎着马尾辫,见了他们进来,大大方方地站起来,
笑着喊“叔”“婶”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姜进看了一眼就红了脸,赶紧低下头。
刘燕倒是不拘束,跟姜进娘说了几句话,又转头问姜进:“你家地里种的啥?”“麦,麦子,
还有玉米。”姜进结结巴巴地答。“哦,那秋天收麦子的时候肯定忙吧?”刘燕又问,
声音脆生生的。“忙,忙点好。”姜进还是低着头,手指绞着衣角。旁边王婶看了直笑,
打圆场:“姜进这娃就是实诚,不爱说话,但心细,干活也勤快。”刘燕没说话,只是笑,
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姜进,看得姜进心里更慌了,又偷偷抬眼瞥了一下,正好对上她的目光,
赶紧又低下头,耳朵尖都红了。后来王婶问刘燕的意思,刘燕说:“他人看着挺老实的,
靠得住。”姜进这边自然是没意见,两家就这么定了下来。彩礼没要多少,几身衣服,
一块手表,一辆自行车,还有几百块钱,就算是成了。结婚那天,姜进骑着自行车,
载着穿红衣服的刘燕,在村里的土路上慢慢走。村里人跟在后面起哄,刘燕不害羞,
还笑着跟大家打招呼,姜进却紧张得手都快握不住车把了,只觉得车后座的人轻飘飘的,
像揣了只兔子在怀里,一路“砰砰”直跳。新房是哥嫂们帮忙收拾的,旧炕上铺了新褥子,
墙上贴了张“囍”字,虽然简单,却也透着股新鲜的喜气。晚上闹洞房的人走了,
屋里就剩下他们俩。刘燕坐在炕沿上,解着头上的红绳,姜进站在地上,手足无措。
“站着干啥?坐啊。”刘燕抬头看他,笑了。姜进这才挨着炕边坐下,**只沾了个边。
“你咋老不说话?”刘燕问。“没啥说的。”姜进小声答。“以后咱俩就是一家人了,
有啥不能说的?”刘燕凑过来一点,“我知道你老实,以后家里的活儿我多干点,你别太累。
”姜进抬起头,看着刘燕的脸,在煤油灯的光下,她的眼睛亮得很,
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。他心里忽然就踏实了,点了点头,说:“我会好好干活,
让你过上好日子。”这话他是真心的。在他看来,娶了媳妇,就得对人家好,
就得扛起这个家。就像他爹当年对他娘那样,不吵不闹,不慌不忙,把日子一点点往前过。
(他那时候不知道,命运这东西,有时候根本不按规矩来。它会在你以为安稳的时候,
猛地给你一巴掌,把你所有的念想都打碎,然后把你推到一条你想都没想过的路上。而刘燕,
这个爱笑、外向的姑娘,会是把他推上这条路的人,也会是……最后留在路口的人。
)(夜渐渐深了,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,洒在土炕上,也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。
姜进看着刘燕的睡颜,她睡得很沉,嘴角似乎还带着笑。他轻轻掖了掖被角,
心里默默念着:以后,我得好好对她,好好过日子。他以为这是承诺,却没想过,有些承诺,
终究是抵不过世事无常。)第二年春天,刘燕生了个女儿。姜进抱着那个小小的娃,
手都在抖,咧着嘴笑,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。他娘虽然有点遗憾不是个小子,
但看着孙女**嫩的小脸,也笑得合不拢嘴,给娃取了个小名叫“小花”。有了娃,
家里更热闹了。刘燕月子里,姜进把活儿全包了,下地回来就给刘燕熬粥,给小花换尿布,
笨手笨脚的,却做得格外认真。刘燕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,总爱逗他:“姜进,
你看你笨的,尿布都穿反了。”姜进就红着脸重新换,嘴里嘟囔:“娃太小了,不好弄。
”刘燕笑着捶他一下:“傻样。”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。姜进还是老样子,闷头干活,
话不多,挣了钱全交给刘燕;刘燕性子外向,跟村里的媳妇们处得熟,
没事就抱着小花去串门,跟人说笑,声音老远就能听见。有时候姜进从地里回来,
看见刘燕跟几个男的站在村口说话,笑得前仰后合,心里会有点不自在,
但也没多想——他觉得刘燕就是性子开朗,没别的意思。第三年,刘燕又生了,还是个女儿。
这次,姜进娘的脸就拉了下来。那会儿村里重男轻女的风气还重,谁家要是没个儿子,
走路都觉得抬不起头。姜老汉唉声叹气,跟姜进说:“这咋办?俩丫头片子,
以后谁给你养老送终?”姜进没说话,蹲在门槛上抽了袋烟。他也想要个儿子,
村里的规矩就是这样,得有个带把的传宗接代。可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娃,他又舍不得。
刘燕也看出了家里的气氛,月子里没少掉眼泪,跟姜进说:“要不……送人吧?
”姜进猛地抬头看她,眼睛红了:“那是咱的娃。”“我知道是咱的娃。”刘燕抹着眼泪,
“可你看爹娘的样子,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。再说,俩丫头,咱养得起吗?
以后上学、嫁人,哪样不要钱?送个好人家,总比跟着咱受苦强。”姜进沉默了。
他知道刘燕说的是实话。家里的地就那么多,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,
小花已经开始花钱了,再添一个,日子确实难。那些天,他饭也吃不下,觉也睡不着,
一闭眼就是小女儿皱巴巴的脸。后来,还是姜进的二嫂托了人,说邻县有对夫妻,
结婚多年没孩子,家里条件不错,愿意收养。送人的那天,刘燕抱着娃哭成了泪人,
姜进站在一旁,拳头攥得紧紧的,指甲都嵌进了肉里,硬是没掉一滴泪,
直到那对夫妻抱着娃走远了,他才转身往回走,一步一沉,像踩在棉花上。从那以后,
姜进话更少了,只是更拼命地干活,好像要把心里的堵得慌全发泄在地里。刘燕也变了点,
不像以前那样爱串门说笑了,偶尔看着小花,会愣半天神。日子还得接着过。2000年,
村里开始有人往江南跑,说那边厂子多,好找活儿,一个月能挣好几百,比在家种地强多了。
先是姜进的三哥姜海去了,没过多久就寄回了钱,还托人带话,让家里人也去。
姜进动了心思。家里就他跟爹娘带着小花,日子紧巴巴的,他想多挣点钱,给小花买新衣服,
让她上学。跟刘燕商量,刘燕也愿意:“去呗,总比在家强。小花让爹娘看着,也放心。
”于是,夫妻俩简单收拾了行李,把小花托付给了爹娘。走的那天,小花抱着姜进的腿,
仰着小脸问:“爸爸,妈妈,你们啥时候回来?”姜进蹲下来,摸了摸女儿的头,
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:“等爸爸挣了钱就回来,给你买糖吃。”刘燕别过脸,
抹了把眼泪,没敢看小花。跟着村里的几个人,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,
姜进和刘燕到了江南的一个小镇。这里跟黄土高原不一样,到处是水,房子是白墙黑瓦,
树也绿得发亮。三哥姜海在一个电子厂上班,托人把他们也弄进了厂,姜进在车间里做组装,
刘燕在食堂帮厨。厂里好多都是从老家来的,要么是一个村的,要么是沾亲带故的。下班了,
大家聚在宿舍门口,说着家乡话,谁家做了好吃的,也会端过去一碗。姜进还是老样子,
不爱说话,下了班要么在宿舍看书,要么帮刘燕洗洗涮涮。刘燕却像是换了个人,
在食堂跟人打交道多了,又变回了以前那种外向的性子,跟厂里的男男女女都能说笑,
尤其是跟二姐夫——也就是刘燕二姐的男人,走得格外近。二姐夫比姜进大几岁,
在厂里当小组长,能说会道,爱开玩笑。一开始,也就是凑在一起说笑,说刘燕长得俊,
说姜进福气好。后来玩笑就越来越出格,有人当着姜进的面说:“刘燕,
你跟你姐夫走那么近,不怕姜进吃醋啊?”刘燕就笑着回:“瞎胡说啥呢,都是亲戚。
”姐夫也不反驳,有时候还会接一句:“我跟俺小姨子投缘,咋了?”姜进听了,
心里不是滋味,私下里跟刘燕说:“以后少跟姐夫走那么近,让人说闲话。
”刘燕却不乐意了:“你咋这么小心眼?都是开玩笑的,又没真干啥。再说,
在这儿就这么几个熟人,不跟他说话跟谁说话?”姜进被噎得说不出话。他嘴笨,
吵不过刘燕,只能自己憋着。可那些玩笑话像苍蝇一样,总在他耳边嗡嗡转。有人更过分,
说看见刘燕跟姐夫一起去了镇上,说姐夫给刘燕买了新发卡。姜进问刘燕,
刘燕说:“就是顺路一起去的,他给俺姐买东西,让我帮忙看看,你别听别人瞎咧咧。
”他想信,可心里又堵得慌。他看见过姐夫跟刘燕说话时,眼神黏在刘燕身上,
也看见过刘燕跟姐夫笑的时候,比跟他笑的时候多。最让他难受的是二姐。
二姐也在这个厂里,跟姐夫在一个车间。按理说,别人这么说她男人和妹妹,她该生气才对。
可她不,反而跟着一起开玩笑,甚至有一次,当着好多人的面,指着姜进的鼻子骂:“姜进,
你说你咋这么没用?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,让别人惦记着,你还是个男人不?”姜进愣住了,
他没想到二姐会这么说。他看着二姐,又看看旁边一脸无所谓的姐夫,再看看站在人群里,
低着头没说话的刘燕,只觉得脸上**辣的,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。周围的人都在笑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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